苏 雪 林(1897-1999),安徽太平县(今黄山区)永丰乡岭下村人,1897年3月26日生于浙江瑞安,原名苏小梅,笔名有绿漪、杜若等。17岁以家乡一个童养媳的坎坷生活为题材,用文言体写出了第一篇小说。1913年入一教会中学读书,次年冲破家庭阻挠,考入安徽省立第一女子师范,毕业后在母校附小任教。1918年报考北京高等女子师范,与黄庐隐一起成为旁听生,后升为正式生。1921年考取了由吴稚晖、李石曾在法国开设的海外中法学院,后转入里昂国立艺术学院学习美术、文学。1925年因母亲生病辍学回国。1928年任上海沪江大学教授,次年任苏州东吴大学教授,1930年任安徽省立大学教授,1931年任国立武汉大学教授。她在武大任教达18年之久,与凌淑华、袁昌英一起被戏称为 “珞珈三剑客”。1996年,苏雪林在台南美德安养中心度过了100岁的华诞。
苏雪林散文:黄海游踪
黄山是我们安徽省的大山,也可说是全中国罕有的一处风景幽胜之境。据所有黄山图志都说此山有高峰与水源各36,溪24,洞18,岩8,高1170丈,所占地连太平、宣城、歙县三县之境,盘亘300余里。相传我们的民族始祖黄帝轩辕氏与容成子、浮丘公曾在此山修真养性并炼制仙丹,这座山名为黄山,是纪念黄帝的缘故。
民国二十五(1936)年夏,我约中学时代同学周莲溪、陈默君共作黄山消夏之举,遂得畅游此山,并在山中住了半个月光景。于今事隔20余年,我也曾饱览瑞士湖山之胜,意大利阿尔卑斯峰峦林壑之奇,法班两境庇伦牛司之险,但黄山的云烟却时时飘入我的梦境。我觉得黄山确太美了,前人曾说黄山的一峰便足抵五岳中之一岳,这话或稍失之夸诞,但它欲把天下名山胜境浓缩为一,五步一楼,十步一阁,盘旋曲折,愈入愈奇,好像造物主匠心独运结撰出来的文章,不由你不拍案叫绝。
现凭记忆所及.将二十年前游踪记述一点出来。
黄山第一站名“汤口”。距汤口尚十余里,山的全貌已入望,两峰矗天,有如云中双阙.名曰“云门峰”。凡伟大建筑物,前面必有巨阙之属为其入口,黄山乃“天工”寓“人巧”的大山水,无怪要安排一个大门。那气象真雄秀极了!自汤口行5里,即入山。
我们入山后,天色已晚,投宿于中国旅行社特置的黄山旅社,一切设备皆现代化,虽没有电灯,煤气灯之光明,也与电灯不相上下。从前游黄山,第一夜宿慈光寺,或云旅社即在该寺故址,或云寺尚在,距此不远,未及往观。旅社过去十几步便是那有名的黄山温泉,天然一小池,广盈丈,深及人胸腹。温度颇高,幸有冷泉一脉,自石壁注入泉中,才将泉水调剂得寒温适度,但距冷泉稍远处,还是热得教人受不了。天下温泉皆属硫磺,黄山独为朱砂,水质芳馥可爱,相传黄帝与容成等在这里炼丹,温泉所从出之峰名炼丹峰,有天然石台名炼丹台,他们炼丹时所用炉鼎臼杵今犹存在,不过日久均化为石。温泉的朱砂味据说便由炼丹时所委弃的药渣所蒸发。我们浴罢,己疲极,吃过晚餐后便去睡觉,谁有勇气更爬上高峰去寻找我们始祖的仙踪呢?
第二天雇了三乘轿子开始上山。黄山以云海着,所以又名黄海。山前部份名“前海”,山后部份名“后海”,我们是由前海上去的。一路危峰峭壁,紫翠错落,花树奇石茂林,蔚润秀发,已教人目不暇给。再过去,地势陡然高了起来,有地名“云巢”,又名“天梯”,不能乘轿,要攀援才能上。
过了云巢,我们看见三座大峰,屹立在山谷里,一名“天都”,一名“莲花”,一名“光明顶”,平地拔起,各高数百丈,难得的是三峰在十里内距离相等,鼎足而立。我们先登天都,初抵峰麓,见一大石前低后耸,前锐后圆,夹在峰间,活像一双居高临下,欲跃不跃的老鼠,是名“仙鼠跳天都”。更奇的对面数十里外群峰巑岏间,又有一大石,活像一双蹲着的猫儿。一鼠一猫,遥遥相对,猫似蓄机以待鼠,鼠似觅路以避猫,天工之巧,一至于此,岂人意所能到?
天都是一座肤圆如削,高矗青云的石柱,峰麓尚有若干石级,再向上便没有了。人们就石凿蛇径,蜿蜒盘附而升,很危险也很累人,舆夫每人腰间都系有白布,展开约有二丈,原来是给游人预备帮助登山用的。他们将布解下来,叫我们系在腰里,或牵在手里,他们执布的一端在前面拖掣,我们便省力多了。即不幸失足,也不致一落千丈。以前黄山有专门背负游客者,以布襁裹游客如婴儿,登山涉岭,若履平地,号曰“海马”,惜今已不见,于今这类布牵游客的,只能唤之为“海蚁”或“海蛛”吧。
虽然有舆夫相帮,仍然爬了两个钟头始能到达峰顶。那峰顶有一石台,明万历间有蜀僧居此台,树长竿悬一灯,每夕点燃,数十里外皆可见。不过油灯光弱,或以为若能易以强力电炬,整个黄山都将成为不夜城了。不过我以为天有寒暑昼夜,人有生老病死,乃自然的循环之理。我颇非笑中国道家之强求不死,也讨厌夜间到处灯光照得亮堂堂,尤其山林幽寂处,夜境之美无法描写,用光明来破坏,岂非大煞风景么?
峰顶稍平坦,周围约三四丈,是名“石台”,我们站在这台上,下临无底深壑,不禁栗栗危惧。但眺望天都对面数十里外那些罗列的峰峦,又令人惊喜欲绝。
那些峰峦,名色繁多,有所谓“十八罗汉渡海”者,最逼肖。罗汉们或担簦,或横杖,三个一群,五个一簇,有回头作商略状者;有似两相耳语者;有似伸脚测水浅深者;有似临流踌躇露难色者;每个罗汉都是古貌苍颜,衣袂飘举,神态各异,栩栩欲活。或将谓山峰肖人,容或有之,担簦横杖,则又何故?不知黄山多古松,两株侧挂山肩的,一株仆到山腰的,看去不正像簦和杖么?至于海,便是云海。不成海的时候,弥漫滃勃的云气,黄山也是随时都有的。这番话恍惚见前代某文士的黄山游记,事隔多年,记忆不真,随便引引,请读者勿骂我抄袭。
下了天都,我们踏过一条很长的山脊,人如在鲤鱼背上行走,既无依傍。又下临无地,侧身翘趾,一步一顿,幸舆夫出手相搀,不然,这数十丈的怪路恐渡不过去。
我们早起后在中国旅行社吃了一顿丰盛的早餐,爬了一上午的山,饥肠早已辘辘。将托旅行社代办的食物打开,在此举行野宴。六个舆夫各人带有干粮,但我们仍把吃不完的东西分给他们,他们都感谢不已。
饭后,休息半小时,远望莲花,又名莲蕊的那座高峰,不禁咄咄称异。这座大峰比天都还要高十几公尺——旧以为天都最高,误。说它是莲花,真像一朵莲花,不过并非盛开之莲,却是一朵欲开未开的菡萏。凡所谓山者皆下大上小,无一例外,莲花峰也是座同天都一样平地拔起的通天柱,惟三分之一的根基部向里稍稍收缩,渐上渐向外凸,再上去又收缩起来。为了中部外凸的幅度稍大,雨水难得停留,草木种子也无法扎根,变成光滑的一片。又外凸的弧线颇为玲珑,山中间又有坼痕两道,远远看去正像两张莲花瓣儿包住莲蕊。这想是神仙界的千丈百莲,偶然随风飘堕一朵于尘世么?莲花,你真是世界第一奇峰呀!
不过要想接近此峰还得走十里路,这十里路是在一条很长的山沟里走的,即名“莲花沟”。路极剞侧,忽高忽低,忽夷忽险,轿子不能坐,只有靠自己走。
我们又开始来攀援另一高峰了。山径曲折,螺旋而上,钻过好几次幽暗的洞穴,前人曾戏比为藕孔,我们则为虫,虫想上探莲蕊,自非从藕节通过不可。手足并用,又爬了两小时始达峰顶。峰顶本有横石,长数十丈,称为“石船”。到了峰项反不能见。莲花峰顶也有平坦处.面积大小与天都者等。我们在峰顶停留了一小时左右,始行下山。
下山总比上山快,不过费一小时许便抵达峰趾。对面光明顶,再没气力上去了,而且天色也不早了,只有上轿向文殊院进发。这是我们预定的挂单处,要在这里寄宿一夜。黄山前海以文殊院为界,过此便是后海了。
一路风景仍是奇绝妙绝,三人在轿中掀开布帷向外窥视,一尺一寸都不放过,只有喝彩的份儿。看见一段好风景,更免不得手舞足蹈,舆夫只叫:“当心!”真的,我们也太大意了。只顾用眼睛向远处看,却忘了向下看,脚底无处不是危机四伏的深坑,轿子若不幸掀翻,滚了下去,怕不摔个粉身碎骨。
文殊院虽属有名禅院,规模甚小,木板为四壁,瓦渗漏,则补以黄锈之铅铁皮,看过西湖灵隐那类大寺,对文殊当然不入眼。不过听说以前的文殊院并非如此,洪杨之乱曾一度遭焚毁,后来补建,似物力不充,只落得这一派寒伧景象了。我们到时,有人在院里作佛事。正殿上有十几个和尚披着袈裟诵经,钟声、鼓声、木鱼声与梵呗声喧阗盈耳。周莲溪女土素好静,只叫“不得了,今晚佛事做到12点钟,我便要通宵失眠了。”其实何止莲溪,我也顶伯闹,错过睡觉时间,便会翻腾竟夕。黄山乃游览之区,怎么人家佛事会做到山上来?这个檀越太不顾游客安宁,负黄山治安之责者似乎该取缔。幸而问厨下小和尚,始知来黄山作佛事者,究竟绝无仅有,这次是山下居民与寺僧相熟者托为超度亡人,是例外之事。而且佛事时间亦有一定,九点钟前定必结束,我们于心始安。
因距晚餐时刻尚早,我们想出院四处走走,舆夫说距此约三四十丈路有一平台,前后海景物可以一眼望尽,何不去领略一下。
遵照他们指示,找到那个天然石台,居高临下,放眼一望,但见无穷无尽的峰嶂,浓青、浅绿、明蓝、沉黛、以及黄红赭紫,靡色不有,有如画家,打翻了颜料缸:而群山形势脉络分明,向背各异,又疑是针神展开它精工刺绣的图卷:“江山万里。”时天色已入暮,这些纵横错落的峰峦被夕阳一蒸,又象千军万马,戈戟森森,甲光灿灿,正摆开阵势,准备一场大厮杀。啊,我怎么把“厮杀”的字眼带到这样安详宁谧的境界里来呢?太不该,太唐突山灵了。是的,那绚烂的色彩熔化在晚霞里,金碧辉煌,宝光焕发,只能说是王母瑶池召宴,穿着云衣霓裳,佩着五光十色的环佩的群仙,正簇拥于玉阙宫之下准备赴会吧。这景色太壮丽了,太灵幻了,我这一支拙笔,实不能形容其万一。
次日,我们又向后海进行。一路景物与前海相似,而以“百步云梯”、“鳌鱼峡”、“一线天“为最奇。我们先说“鳌鱼峡”,这是一大石,中裂巨罅,迎人而立,似鳌鱼在那里大张馋吻.等人自献作牺牲。游客想换条路走,不行、四面皆危岩峭壁,只有这个出口。我们进了鳌吻,见石齿巉巉,森然可畏,只恐它磕将下来。幸而我们竟有旧约圣经约挪圣人的福气,他被吞入鲸腹三日三夜,居然生还,我们进了鳌鱼的咽喉,也安然走出。
那石鳌也真怪,它是一条整个的鳌鱼,不仅嘴像,全身都像。我们自它鳃部穿出,便在它背上行走,这比天都下来时所行的那条鲤鱼又不同。它周身像有鳞甲,有尾,有鳍,还有眼睛,虽仅一个置于头部的石窟窿.但却是天然生就,并非人力所为。莲溪是研究生物学的,我问她这是不是真的鳌鱼?也许劫前黄山真是海,这个海洋的巨无霸,遗蜕此处,日久变成化石吧?莲溪笑答道:“也许是的。幸而这条鳌鱼久已没有了生命,否则今日我们三人六个轿夫做它一顿大餐,还不够它半饱呢!”
百步云梯位置于一峭壁,一条弯弯的斜坡,恰如人的鼻子,孤零零地凸出于面部,人从这峭壁走下去,没有栏杆之属,可以搭一下手,山风又劲,随时可将人吹落壁下,也够叫人胆战心惊了。
到了狮子林,这个寺院比文殊院大。我们在这里用午膳。黄山佛院供客膳宿,费用均有一定,由黄山管理处议决悬示寺壁,不得额外需索。这方法真好,和尚是出家人,替游客服务,听客自由布施,并不争多竞少,不过像普陀九华等处的势利僧人,给钱不满其意,那副嘴脸,可也真叫人看不得!
在狮子林遇孙多慈女士与她太翁在此避暑、写生。孙时尚为中大艺术系学生,但画名已颇着。又遇安徽大学胡教授,带了几个学生各背鸟枪之类来黄山寻觅生物标本。因为他原在安大教生物。
黄山山势险峻,路又难走,50斤米要三个壮汉始能盘上来,山中居民的给养来得真不容易。和尚供客的素膳决不能如普陀九华的可口,无非腌菜、干豆、笋干、木耳之类,新鲜蔬菜,固然不多,连豆腐都难得见。那些干菜以纤维质太多,嚼在口里,如嚼木屑,不觉有何滋味。才觉悟前人所谓“草衣木食”那个“木”字的意义。
饭后,出游附近名胜,始信峰乃后海的精华,是三座其高相等的大峰,香炉脚似地支着,峰与峰之间相距不过数丈,远望如一,近察始知为三。名曰:“始信”,是说天然风景竟有这样诡异的结构,听人叙述必以为万无此理,及亲身经历,亲眼看见,才知宇宙之大果然无奇不有,才不由得死心塌地相信了。这“始信”二字不知是那位风雅文士所题.我觉得极有风趣。
这三峰和天都莲花差不多一样高,而更加陡峭,费了很多气力,才爬到峰顶,有板桥将三峰加以沟通,有名的“接引松”横生桥上,游客可借之为扶手。据说从前桥未架设时,游客即攀住此松枝柯,腾身跃过对面。我国人对大自然颇知向往,游高山亦往往不惜以性命相决赌,这倒是一种很可爱的诗人气质。
我们居坐始信峰头,西北一面,高峰刺天,东南则没有什么可以阻挡视线,大概是黄山的边沿了。那数百里的绣川原是属于太平、青阳县界,九华山整个在目,但矮小得培相似。或谓浙境的天台、雁荡、天目,天气晴朗时也可看到,不过更形渺小如青螺数点而已。前人不知,以为是地势高下之别,图书编引黄山考云:“按江南诸山之大者有天目、天台二山……天目山高一万八千丈而低于黄海者,何也?以天目近于浙江,天台俯瞰沧海,地势倾下,百川所归,而宣、歙二郡,即江之源,海之滥觞也。今计宣歙平地已与二山齐,况此山有摩天戛日之高,则浙东西,宣、歙、池、饶、江、信等郡之山,并是此山支脉。”他们不知我们所居地球是圆形的。我们站在平地上,数十里内外的景物尚可望得见,百里外虽借助望远镜也无能为力了,因为目标都落到地平线下面去了。但登高山则数百里内外的风景仍可收入视线,不过其形皆缩小。这是距离太远的关系,并非地势有何高下。孔子“登泰山而小天下”,难道天下果不如泰山之大么?
我们游黄山一半是受了云海的吸引,云海并非日日有,见不见全凭运气,那天在始信峰项,却目击到云海的奇观,可谓山灵对我们特别的优待了。抗战期中,我在四川乐山,写了篇历史小说题为《黄石斋在金陵狱》,写石斋所见黄山云海一段文章,其实是根据我自己的记忆。这篇小说以前收入《蝉蜕集》,其后又编入《雪林自选集》读及者甚多,不好意思在这里复引。但我写景的词汇本甚有限,写作的技巧也仅一二套,现在设法再把黄山云海的光景描绘一番,我觉得很对不住读者。
不过云海有几种,一种是白雾蒙蒙,漫成一片,那未免太薄相;一种是银色云像一床兜罗棉被平铺空间,说是海亦未尝不可。只是没有起伏的波澜,没有深浅的褶纹,又未免太单调。那天我们在始信峰头所见,才是名实相符的云海了。那海铺成后,一望无际,受了风的鼓荡,洪波万叠,滚滚翻动,受了阳光的灼射,又闪耀蓝紫光华,看去恍惚有吞天浴日的气派,有海市蜃楼的变幻,有鲸鳌掷的雄奇,谁说这不是真的大海?这和我赴欧途中所见太平、印度、大西洋的形貌有何分别?我们只知画家会模仿自然,谁知大自然也是位丹青妙手,高兴时也会挥洒大笔,把大海的异景在高山中重现出来,供作欣赏理!
“观棋”、“散花”、“进宝”诸峰,都在始信范围以内,不及细观。下山后,天色已黑,在狮林寄宿。次日游大小“清凉台”,其下群峰的形状,千奇百诡.无法描拟,我真的词穷了,只有将袁子才黄山游记一段文章拉在这里凑个热闹。袁氏说:“台下峰如矢、如笋、如竹林、如刀戟、如船上桅、又如天帝戏将,武库兵仗,布散地上。”又游“石笋矼”,我只好又抄一段徐霞客《游黄山日记》前篇(按日记分前后二篇):“由石笋矼北转而下,正昨日峰头所望森阴径也。群峰或上或下,或巨或纤,或直或欹,侧身穿绕而过。俯窥转顾,步步出奇,但壑深雪厚,一步一悚。”霞客又说;“行五里,左峰腋一窦透明,曰‘天窗’。”惜我们未注意。他又说:“过‘僧坐石’五里……仰视峰顶,黄痕一方,中间绿字宛然可辨,是谓‘天碑’亦渭‘仙人榜’。”这个我们倒瞻仰到了。
回狮子林吃过午饭,知黄山较远处尚有一景,名“西海门”。我要去看,莲溪、默君已无余勇气可贾,舆夫亦说一路乱草荆榛,拥塞道路,行走不便,也不愿意去。我因来黄山一趟不易,以后未见得再有这种机会,坚持非去不可。二人只好同意。舆夫大不高兴,但也只有抬着我们上路。
一路果然草高于人,径蹊仄险,弯弯曲曲走了半天,忽见有一大群游客,从对面过来。轿子六七顶,许多人步行簇拥。有两顶轿子则前后各有身系盒子枪的卫士一人保护者,这真是“张盖游山”、“松下喝道”煞风景之至。征询一游客,他说是汪精卫夫人陈壁君女士偕其公子今日来黄山,有卫士保护的那二顶轿子里坐着便是她们母子。幸而他们已游过西海门,转过别处去了,不然,我们和这群贵人一道去游,一定弄得很不自在。
那西海门是藏贮黄山深处的一个奇境,万山环抱,路转峰回,始得其门而入。我们连日身处高山,此时忽像一下子跌落到平地上。那东西两峰,屹然对立,有如雄关两座左右拱卫,又疑是万丈深海底涌起的两座仙山,这才知道“海门”二字叫得有意思,黄山因有前后海,又名黄海。
你以为两门仅仅两座峰么?不然,东西两门实由无数小峰攒聚而成,万石棱棱,如排签、如束笋、如熔精铁、如堆琼积玉,斜日映照,焕成金银宫阙,疑有无数仙灵飞翔上下,令人目眩头晕,但也令人气壮神旺。天公于黄山的布置,已将天地间灵秀瓖奇之气发泄殆尽,到此也不觉有点爱惜起来,不然他何以把西海门收藏得这么深密呢?想不到我们黄山三日之游,饱览世间罕有的美景,最后还看到西海门这样伟丽的景光,等于观剧,这是一幕声容并茂的压轴;等于聆乐,这是一阙高唱入云的终奏;等于读文章,这是一个笔力万钧的收煞,啊,黄山,你太教人满意了。
回宿狮林,第二日到钵孟峰的掷钵禅院,这个地方,异常幽静,是我们预先与本庵主持通函约定的消夏处。于是我们的生活由动入静,由多变入于寂一,打算学老牛之反刍,将黄山的妙趣,再细细回味一番,与黄山山灵作更进一层的默契,求更深一层的了解。
黄山之游
南京蒋家政府巩固之后,蒋介石为他的浙江宅家做了三件一新耳目的事。第一件是举办西湖博览会;第二件是修建钱江大桥;第三件是开通杭徽公路。我所以能爬上黄山,有赖于杭州徽州之间开了条公路。时间是1931年春季,浙江省政府建设厅的秘书汪英宾,代表浙江省邀请上海三大画报的主编,游览黄山,一探奇峰怪石之胜,并且说,历来游山玩水者之间,有句名言,叫做“五岳归来不看山,黄山归来不看岳。”这意思是说,游了黄山,天下闻名的五岳,也就不必去了,可见黄山之胜,盖过了天下所有名山大岳。近在咫尺,哪有不去之理。于是以郎静山为首的上海游山猎影队,在汪英宾的引导下,由上海乘坐两辆小汽车出发,波黄浦,走沿海的沪杭公路,到达西子湖边,宿环油旅馆。同行者有《良友》画报的马国亮、《美术生活》的钟山阴、《时代画报》的我。一行六人,每人胸前都挂着照相机,郎静山还是提着他那只重一公斤的方盒子大镜箱。
第二天早晨从湖滨出发,经余杭、临安、于潜、吕化浙西四县,来到浙皖边境的吴岭关。一路上坡,过关下坡,下午4时到达以徽墨歇砚出名的徽州歙县县城。我先到胡开文墨店抢购了几锭“顶烟”和“员烟”。夜宿县城旅馆,了解到杭微公路到此已是终点,距离黄山还有两天步行路程。汪英宾说,县府已为我们雇好六乘凉轿,第一天宿站芳衬,也己准备好每人的床位,大家可以放心休息,不必为旅途担忧。
次层六人坐上凉轿,向黄山的大路前进。时而在大田匝中,时而在小山沟里,午问经过一个大衬庄,一条大溪在衬边流过,衬中大建筑很多,嵌着“诗礼传家”、“放大夫第”等显赫门额,看来这是个出过大人物的地方。我们被安排在一座像是洞堂的大厅里,每人一张行军床,干净的被褥,还罩上蚊帐。次早醒来,又坐凉轿。路越走越高,山越遏越紧,山陇中有田,见许多小脚妇女在田里插秧,这在我老家浙江是看不到的,于是联想到皖南诸县男人出外经商的多,所以撂下田地让女人种。
近午到达黄山脚下的汤口镇,这里有饭铺和宿店。记得进汤口前几里外.坐在轿上仰视,眼前出现两座并列的高大山岩。心里捉摸这大概就是“归来不看岳”的黄山了。到了汤口一问,这一对奇峰就是黄山西海门以外的云门峰。可是以后深入黄山转悠了三天,始终未到过云门,只知位于北海左边的西海门是通向云门的必经之路。日后每次询问游罢黄山归来的人,都说未曾到过云门。烃了,难道这一对神奇的双峰,永远拒绝人们接近它吗?
由汤口进山,先到详符寺。寺旁有口温泉,在早春寒气中冒出蒸汽,水温与体温相近,大可脱衣在泉中浸泡一番,可是谁也无此雅兴,大家心里想的,还是急于上山,一探奇峰怪石之妙。由此转身,走上了登山的石阶。在半山亭休息一会、左近有人字汤。此瀑自天都峰流出,下坡处被一巨石所阻,一分为二,像个人字向两侧分泻而”下。
我们六人在场口下轿后,即和在此等侯的食物背负者会合,一同登山。写到此处,应该交待一下。在30年代初期,游山之人圾为稀少,除非有寻幽探险大瘾的人如徐霞客,才乐意背负三天的粮食,到这名山来朝拜山神。我们来到样符寺,汀听到山上有两个宿处,一个是玉屏峰的玉屏禅院,一个是北海狮子林的狮林掸院。这两处虽有宿处,印无食处,粮食得游客自己带。这一带农民,除了为游客背食物.还有一种称为“海马”的人,背上硅着一个坐椅式的竹背斗,让游客背着身坐在背斗里,由他们背着上山。因为山路陡而且窄、凉轿山鲍上不去。我们六人正在壮年,两腿有劲.自己能上去,但所需食物,就得请人运送了。
1931年杭徽公路开通,我们是第一批游客。汤口小镇本来冷冷清清,来了我们六人,加上轿夫12人,顿时热闹起来。我们与背夫会合后即起步登山,留下轿夫在此等候。三天后我们从后山口下来,绕到场口,再坐凉轿回敲县。那时可不像现在80年代,汽车直达黄山脚下,上山下山有缆车可乘,所以嫁刘海粟那样的老人,才有十上黄山的可能。我们那时凭着双腿在山上转了三天,除了两座寺院的两个老和尚,再也看不见别人。哪像现在,宾馆、招待所建得多了,但听说最挤的时候,还得睡地铺呢。
且说我们进得山来,看了人字瀑,过了半山亭,转入天都、五屏二峰之间的山沟,蓬莱三岛赫然在目。绕过三岛,向前仰视,一条直上玉屏的石级窄道,犹如一道登天云梯在向我招手,问我:“有勇气上来吗?”这叫遏上梁山,不上也得上。此时我在寻思,从前徐霞客游黄山的条件和我们不相上下,他留下的是一篇游记.而我们每人有一架照相机,可以留下每一座奇峰,每一块怪石,每一棵古松,甚至每一个脚印都可公诸于世,让天下人共饱眼福,这有多好!这种心理活动,我有,别人一定也有,天梯既在召唤,两条腿不等命令,早就急不可待地向前冲击了。
从蓬莱三岛到玉屏峰腰这一条直上直下的云梯,共长二里光景,走起来并不太累,比之华山干尺幢,要短很多,可是初上黄山的人,到此却是一个考验。干尺幢两旁有铁链可以攀扶,让两条腿加把力,走云梯虽无险情,干巴巴直上宣下,窄得只能通过一人,也很难走。我们六人,一个盯着一个,一人坐下,别人都得坐下,不坐下就得从人头上跨过去。因此,个个心照不宣,非一口气走到那棵迎客松的立脚处不可。六人中郎静山年岁最大,右手还提着那只夜壶箱(方镜箱的爱称),不时转过身来对镜头,唯恐漏掉背后的好镜头。就只他,有时会阻碍整队的行进速度。至于我,自恃有双锐利的眼睛,只要看到,就能记牢,用速写把它画下来。如是走了一个来小时,全体聚立在迎客松前的大岩石上,瞧着天都侧面那只十分神似的石松鼠,看它能否跳上天都峰去。立观久之,镜箱快门声昧喀不已,准也不吭气,惟恐失去这得来不易的良辰美景。据闻天都山道久废,无法上去,只得坐在玉屏峰前望峰兴。此时,主人汪英宾拉了一位老僧从那座玉屏小寺走出来,告诉大家茶水午餐准备好了,到庙里休息休息吧。
这小小的寺庙,容得五六个人在此留宿。之所以要住下,因为它是明早日出前观赏云铺海的唯一去处。据老和尚说,不少人上山.员要紧的是看这天下奇观。但有些人在此住了几映也等不看,只好失此眼福,去爬莲花、莲蕊二峰。老僧说,告诉你们,山中连日阴雨,这几日天天云铺海,你们来得巧,保喉明晨能看到。
饭后无事,各自出去寻找自己感兴趣的摄影对象。静山更是忙碌,一会儿对准迎客讼,一会儿叫人爬亡蒲团松,为他的方镜箱留个影。我立意要给迎客松立个绘画纪念碑,对之端详不已,好日后为我的山水田象找个好角度。
第二天天还没亮,众人妓老和尚催出被窝,穿上棉衣,转到玉屏峰背后。耳中只听得松涛声声,服前仍是照陇一片。一会儿。鼻孔嗅到一股云气。仰观蓝天,虽星闪光,眼皮下面茫茫一大片。仔细看去是云,可又像海,海上有岛,分散在海上的一座座小岛之间,夹着一座大岛,原来就是近在眼前的天部峰。顺着峰影轮廓,找到了那只想趴天都而永远跳不过去的松鼠。五分钟后,红日出于东海之k。阳光四射,“海波”也渐渐散去。我看呆了,竞忘记自己也带着镜箱,只听得人家“咋唉、昧螟”,我却沉醉在神奇的高山大海里。神驰于自然的无穷变幻中。
人人庆幸能在玉屏一宿之后.便看到云海奇观。这天曲蓬花、莲蕊之游、格外兴奋。我登上莲蕊。未登上莲花即转入中海。天下百步云梯。扶着石壁走完阎王壁、又上坡、跨过中海的一片平岗.下坊.到了狮子林的狮林掸院。此庙宽敞,是黄山后海的游览中心.四面皆景。可谓层峦叠峰。目不暇接。在掸院稍息,出门,观察掸院所在地是一片灌木的大洼沟,寺后是狮子林山峰,一孤石如狮子,称之为“狮子望太平”。“太平”者,黄山脚下的一个县城,是芜湖那边进山的必由之路。掸院对面不远处,丛莽中弧立一石岛.岛顶长着一裸小松,这石岛叫做“梦笔生花”。
下午,惮院老和尚带我们去看“始信峰”。为什么叫“始信峰”?
我们从天海的一·什平岗下来,对面是狮子林大山,山下是松林构院,岗与山之间是一片开阔的谷地,谷地到处是灌木丛莽、这后海不棕前海那样峰峦罗列,而是四面皆山,无一处奇峰怪石。岂知这后海的妙处,就在这“始信”两个字上。老僧带我们在灌大小径中行走,不到半里,小径中断,出现一道石梁,只深一i’:定,长不过两二专.对面县·座孤峰的岭顶,上面长营几保杂木,树荫下可容数人驻足。环颐四周,云雾来去,上山见天,下不见地,可以感到孜VI是在一座拔地而起的高峰顶上。正在疑虑之间,忽然云开雾散,远远露出参差不齐的…诽山峰,浮在云层之亡,这才意识到自己也在云层之上,下面肯定是悬崖峭壁.不鼓又凉又喜。凉者,我们的立足点是在危峰之颠;喜者、那忽然山q的天际峰消,比之今晨在五屏、天都之间云海所见的海帧山岛,更为虚无漂渺。此时此景此瞬间,最能体现黄内的奇妙.这才体会到“黄山归来不看岳”的境界。每人手上的摄影Vl自发以的“陈喀gF咳”响起来。谁知黄山之神非常吝裔.只让我们百了半分钟,便又云间雾合,迢汲们耐心等待第二阑出现曲牛分钟神奇妙景。我们这群人,到底其郎静山为摄影老手,他已请那位领路之僧,端坐在村荫之下,在他四周这拍数片。回到上海,经过晴室魔术,创作出一幅《老僧坐看云起图》,背景当然是县花一现的天际群峰。
回到狮林弹院,大家七嘴八舌,高谈闹沦,交换刚才的观感,无不称赞“始信峰”的神秘奇妙,更无不称赞“始信”两个字的深刻意念。问老和尚,是谁起的这个峰名?他笑笑说,是每一个游客智慧的反映,当然也是我们考一辈师父的神机妙语。
后海员吸引人的景观当然要推“始信峰”。妙就妙在它的突然出现;妙在它的可望而不可及;妙在它的虚无漂渺。我们由狮子林斜坡下山,一路都能看到天都、玉屏的背面,其中嵌着九龙曲汤,也算得一处奇观。还有,狮子林大山的侧面坡下,有座云谷寺、道路曲折,据说要去的话.来回得走一天,我们不得不舍弃它而赶回汤口。
上海摄影家和画报主编畅游黄山之后,倡议要给黄山在上海亮个相。汪英宾表示愿意促其实现.并介绍南京来的许世英老先生和大家见面。许老是国民政府贩济委员会的负责入,祖籍安徽,相汪英宾是同乡,正在规划开辟黄山风景区。见面之后,决定举办一次有关黄山的书画摄影展览会,扩大征集作品范围,邀请黄山考游客张善Z5、张大干参加,同时还征集到黄山画派创始人梅巴山的原作数件。展址在八仙桥新建成的基督教青年会大楼。开幕那天,许老来,张善孖来,汪英宾来,同游黄山的人全来。展品以摄影为主,郎静山的集锦摄影在此一新耳目,其特点是能把一瞬一现酌孤立景观衔接起来,把眼中的奇峰怪石古松,提升为意念中的云海峰峦奇观。这本来是中国山水画的美学特征,静山体现到摄影艺术中去,不愧为摄影艺术的一大创造。有了这创造,把黄山风貌提到了一个新境界,使得同时展出的几幅山水画倒显得平淡无奇,而我那幅“迎客松”速与,就更为渺小了。我在山中自许要为黄山风景画树立里程碑的设想,至此宣告破产。
许世英对这次展览的评价,自有其立足点,认为黄山经此一番亮相,他的黄山建设委员会就有了社会基础,从此以后,抗微公路的游山队伍必然日益扩大,黄山必将成为旅游热门。可是1932年的“一.二八”澈沪抗日之战,以及后来蒋介石对江西苏区的五次大“围剿”,使社会动荡不安.许老的主观愿望,岂能轻易实现。只有到了八年抗战结束,蒋家王胡被共产党打垮之后,人民当家作主,这颗江南明珠才得闪闪发光,上山之路也才会被挤得水泄不通。
我自那次游山之后,和善孖、大干兄弟结识,我的艺术事业出现了一个新起点。在漫画和速写之外,接触到山水画的写意境界,虽然创作《富春山居新图》的时间还在40年之后,可是对中国画的艺术持征却已有所认识,在漫画和速写中运用中国画笔墨,也有了个起点。举一个例,这次游黄山过程中,我对如何描绘宜上直下的玉屏峰石级有过设想,总觉得这样的山径,难以和山水画的回环、曲折、虚实相协调,而要画黄山,又不能违背这一道宜上直下的直线。在黄山画展中,几乎无人接触到这一难题。直到1969年,我在北京琉璃厂画店中觅到张善76的一个扇面,只见满纸峰峦,玉屏居中,天都、莲花分居左右。那条云梯般的登山小道嵌在玉屏境岩危石中,可以说是不避艰险,秉笔直画;也可以说是好弃常规,独具心眼,把最难下笔的黄山正面形象,画得淋漓尽致,美不胜收。我夏佩服张善孤有此异平常人的胆略。我自从和张氏兄弟结识以来,对二人的艺术风格略有所见,善Z6务实,大干务秀。只有有务实的工夫,才能对任何实景无所畏惧。在我画《富春山居新图》的那几年,善招这件黄山扇面,时时盘踞在我的脑海里,遇到难处,我就打开回忆之亩,向它请教。非常遗憾,黄山扇面不幸在“文化大革命”中被造反派抄走,至今下落不明。
青年时期的苏雪林
中年时期的苏雪林
老年时期的苏雪林